闻不言

抗战时期重庆风土片段(天照阻击战第二部 1-6章 )

放这个起因在于下午在健身房时,看了纪录片《七三一》(在跑步机上却看纪抗战纪录片的大概除了我也没谁了)。看哭了,只是因为里面有一个老太太,讲述了自己在六十年后捧着当年父亲被押往七三一的记录与哥哥在七三一纪念馆门口放声痛哭。

我是一个相当较真的人,所以回来一路都忍不住的反复想老太太的描述。我不知道看《爱无条件》这篇同人的亲们,追文目的里有多少娱乐的成分,但我想,只要文章和那个时代沾了边,总不免带些磨灭不了的沉痛。苏三省的那个时代不是我们想象里的一晌太平,日本侵略者只在剧情需要的时候才出场。不,在那个时代里抗争和侵略贯穿了最普通的人生活中最细微的每处角落。所以我想给感兴趣的读者们介绍一下那个时代(对时代背景不感兴趣的读者们请等我休假回来的复更)。但是教科书式的讲解只会让人昏昏欲睡,所以我在这里贴几章旧文里的文字,我是考据狂,有限的能考据到的知识都贯穿在文字情节里了,想来读来也能有点意思。

抗战时期的重要城市,重庆、南京和延安是政治相关,上海则是经济中心,目前上海已经被各个抗战小说翻来覆去写了太多遍了(为什么抗战的小说都喜欢跑到上海发生剧情?),而延安我个人又不感兴趣,所以主要想跟大家讲讲重庆和南京。

这些旧文与这些城市相关的部分都在几章的长度,有兴趣的请看一下。还是那句话,这只是《爱无条件》这篇同人的时代背景相关,24小时后我就改tag,不会占苏三的tag的。

下面是重庆部分,包含军统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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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去活来

 

今年的重庆冬日一反常态,瓢泼大雨接连不断的下了三天了,整个山城连日笼罩在湿冷压抑的薄雾中。

夜色已经在雨幕中张开,路灯已被点亮,但在夜色与湿雾里显得衰弱朦胧,晕成了一片片淡黄色的色块。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一个高大的行人从街角转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雨披下面是明显的黄色国民党陆军制服,他的军帽压的很低,脸大半被遮在雨披的兜帽里。

他一级一级的下着台阶,皮鞋走在积满雨水的石阶上有些湿滑,他停下来,似是低头查看了一下鞋面,两个抬着滑竿的轿夫从他身边快步跑过,或许是单薄的衣服挡不住这寒冷,也或许是因为只是赶着回家吃饭,军官很快抬起头,继续迈步向前。

下到石阶尽头,右转就是一家商铺,不过商铺已经上了门板,屋檐下暖黄的灯光倒是没有变。

“杨长官。”

守在小吃摊旁边的老汉大概在五十岁左右,长得忠厚老实,完全一副农民模样,看到军官到来,他黑红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笑脸。

“老宋,你果然还在。”

军官解开雨披的扣子,从怀里递出一个布包,摊主接过去,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保温壶(注1),不过他没有拧开保温壶,而是放在一边,拿过自己的碗,把锅里的汤热热的盛出一大碗,端到军官面前。

“杨长官,先喝口热汤去去寒。”

军官这时已经自顾自的在屋檐下摆着的小藤椅上坐下,也不客气,接过碗,吹了吹气,惬意的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碗发出感慨的叹息:

“还是家乡的味道好啊——”

摊主拧开保温壶,一边挑着厚料把锅里的猪下货、肉丸子和豆腐干什么的和肉汤一起往里盛,一边和身后坐着的军官聊天道:

“是啊,重庆这个地方吃的太辣,我到现在还不习惯哪。”

“今天生意怎么样?”

“嗐,现在这个形势,重庆这地方的外省人只多不少,”摊主仔细的拧上保温盖,又拿过一叠薄饼,小心的把盛着甜面酱和咸菜条的小磁碟卷到最里面,外面用干净的纱布把卷好的薄饼包起来,“山东老乡有不少哪,好多山东的阔老爷太太们也会派人来光顾,反正——嘿嘿,说实话下雨天挣得都比在潍坊种地时好。”

“那还是因为你的朝天锅做的地道,”军官玩笑着,起身上前帮着撑开布兜,让摊主把保温壶和卷着薄饼的小包放到布袋里,“在满街的小面和酸辣粉里能遇见做朝天锅的,也是缘分。”

“那是——哎,杨长官,杨老先生最近身体怎么样?这几天一直都是您来也见不着他,下雨一定要小心身体。”

“他很好,说等天晴了还是自己到这里来吃,味道才好。”军官一手提着布兜一手拍拍摊主的肩,“赶紧收摊吧,以后也不用专门等我,我不能保证每天都来。”

“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摊主憨厚的笑着,“万一杨老先生想吃我却不在那就罪过大了。”

军官笑着点点头,把雨披系好兜帽拉上,走入雨里。

夜色完全铺张开来,他低头沿着回路上石阶,忽然在中途站住了。

这是危险逼近的预感,源于他南京战场的淬炼和东北那几个月的斗争和磨难,但不同的是,这让他后背发凉的危险预感中,还缠在着一丝隐隐的熟悉,那是瞬间流窜到心尖的一线暖。

他低着头,抬眼看了看路两边的民居。

窗户都关着,一侧是木棍和篾竹搭建起来的二层简易抗战房,一侧是一家客栈的西墙,二楼尽头客房的窗户正对着石阶小路。

军官已经等待了4天,每天几乎都在傍晚同一时间到这里买一份朝天锅带回住所,他是山东青州人,当地的小吃就是朝天锅,这个很容易让人查探到的特点不可能被特务放了过去。而固定时间固定路线的行为模式也为特务提供了下手的契机,加上下雨的恶劣天气而致行人稀少,任何一个有常识和理智的特务都不可能把这一点放了过去。

现在,应该就是他了。

军官暗暗绷紧了全身,又迈动脚步。但这次上台阶的步伐很缓很沉,稳得像是一步步都生根扎进了石缝似的。

客栈二层早已经提前住进了军统的人,而对面的抗战房虽不可控,可毕竟混入外人也难,日本特务若要下手,必会选择在路上,而这段长长的台阶就是最佳伏击地点。

背后的危险气息近了,而这时,杨绍文听到头顶传来皮鞋踩在雨水里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打着伞,正快步从上面往下走,看起来像是着急回家的人。

但军官感觉没这么简单。

通过这几个月一直和军统的接触,他知道若是刺杀,总是近距离暗杀为上,现在后背的危险正在逼近,而前面迎面而来正好把他堵在中间的这位极有可能不是凑巧。

不过他心底还存着一丝犹豫——万一他真的只是路过呢?看他的表情,像是一个真正的着急回家的丈夫,若是一会儿动手误伤了他,岂不是会让一个家庭失去顶梁柱?

所以他站住了,让到一边,装作低头整理手中的布兜,想等那个穿中山装的人先过去。

没想到中山装在他不远处停了一下,然后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哎?长官,您不是——”

军官看着他,而他带着惊喜的表情已经走到了军官面前。

又是恰巧的举动?

军官的身体再度绷紧,他紧紧的盯着中山装。

果然,中山装脸色忽然一冷,同时将伞面放向前冲着军官一推,军官的视线顿时被黑色的伞面全部遮住,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歪向一边,“砰砰”两声枪响,正在下落的伞面多了两个圆洞。

伞遮住了军官的视线,也多少遮住了中山装的,开的两枪并没有入肉的声响,他有了一个怔愣,这个功夫已经足够军官扑上来了。

军官有军校和实战的搏杀经验,但中山装的伸手也狠辣决绝,两人不分伯仲,不过这时东侧客栈里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左肩膀飞了过去,军官来不及查看,隐约瞥见第三个人站在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举枪射击,军官便立刻肩膀用力,借着力道绞着中山装的手转了一个半圈,果然第二声枪响,中山装闷哼一声,脚下立刻一软。

军官借着这个机会狠狠把中山装踢翻在地,同时响起一片枪声,如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一切很快重新平静下来,仍然只有雨声沙沙。

军官任军统的人把两个刺客按住,先蹲下查看摔到地上的保温壶。

壶身橄榄绿色的瓷漆磕掉了一块,但马口铁材质的外壳只是有一个凹陷,他拿起来试了试,盖子依旧紧紧的拧着,里面的东西一滴没洒,就是可惜了包着甜面酱、咸菜条和薄饼的包,已经摔摊在雨地里,甜面酱被雨水浇成了深棕色的一滩。

军官在心里感叹,果然是英国货,质量真好。

把保温壶抱到怀里,他走向被压住的第三个人。

那个人小腿上挨了一枪,正面朝下被压着,身形有些单薄,个子不高,看起来年纪也不大。

听到军官的脚步声,他抬起脸,夜晚虽然眉目不甚清晰,可是依稀的线条,让杨绍文梦游一般的松开了手,保温壶再次掉到地上。

“世晨……”

刺客挤出一个讥讽的笑:

“杨大哥,别来无恙?”

 

 

 

第二章  政治水深

 

 

连日的阴雨终于有了一个停顿,不过湿雾还没有散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一片一片的厚重浓稠浩浩荡荡,山城的大半轮廓都被隐去了,只留段段线条在雾里若隐若现,甚至在繁华的督邮路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也只能看到前人模糊的面孔或背影,整个重庆仿佛升入了仙境,即便热闹如旧,一切也安静清冷的太不似真实。

清早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疾不徐的前行,路两旁秀丽的山峰和葱翠的密林现在都隐在了大团大团比云朵还要浓厚的山雾里,汽车在这样的山路上开的有些慢,所以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稍稍迟了。

杨绍文从车上下来,环顾一圈,四周静得不闻一丝林动鸟语,视野所及似乎不大,似乎又极其大,但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汽车的引擎声停止后,更是静的让他从骨子里打出一个寒战。

“杨长官,委员长在等。”

一位中央侍从室的中校走上来,轻声提醒道。

杨绍文一个激灵,立刻回神跟着他向楼内走去。

这是一座中西式三层砖木结构的建筑,听说之前是一位富商所有,在国民政府迁来之后才被买下用作了委员长的居住和办公场所,也因此有了它特有的名字——云岫楼。

——今日看来,倒果真不失为“云岫”二字。

杨绍文暗暗的想,有些走神,因为他很快联想到了东北土地上的那座满洲帝宫。

帝宫的规模自是比云岫楼大了太多,但不知怎么的,在杨绍文感觉云岫楼就是有一种精气神在这里挺着……是了,这里是自由的,仍然还属于中国的,这里的外在最然不及帝宫的庞大华美,内在却干净纯粹,没有日本人的监视和干涉,这里是反抗的,不屈的,这里的灵魂是中国的。

中校没有带着杨绍文进入楼内,而是来到楼前的一座小亭里。

蒋介石这次没有穿平素最常穿的长袍,而是换了一套黑色的中山装,杨绍文到来时随从刚给他披上一件披风:

“委座,外面凉。”

蒋介石没有动,而是用他特有的绵软的宁波口音问道:

“是绍文来了吗?”

杨绍文站在他身后急忙敬礼道:

“校长。”

“绍文啊,上次一别,也有三个多月了。”蒋介石没有回头,仍然看被浓雾遮盖住的远处,“这段时间,和戴笠的人相处的怎么样?”

“学生——”杨绍文咽下本来要出口的话,换成了另外几个字,“正在尽全力……”

“绍文啊,记得你说过,你是中央军校第一期学生。”

“是,校长。”

“当初中央军校的草创阶段万事皆难,28年(注2)第二期才稍有起色,就更别提27年的第一批了,”蒋介石用感慨的语气说着,慢慢转过身走到杨绍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第一期培养出来的却也是最纯粹最合格的军人,绍文啊,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回到部队,我也知道,只有战场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校长——”杨绍文不禁看向蒋介石,眼睛放出了亮光,声音颤抖了。

“但是绍文啊,你现在身份特殊,普通的战场已经不适合你了,对于我们中国、对于我们的全民族抗战,有一个更严酷也更复杂的战场,只有你才能胜任。”

杨绍文的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下去,他恢复了平静,看向地面,微微躬身道:

“校长,学生不懂。”

“绍文,今天是几月几号?”

“校长,1月7日。”

“你可知道,昨天,新四军无耻的偷袭了第四十师?”

杨绍文大吃一惊,话已经有些不连贯:

“这怎么会……校长,学生不知。”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但一时之间心中依然风云翻滚五味杂陈。

“绍文,吃惊痛心的不只你一人。”蒋介石悠悠的叹了口气,“都是抗日的中国人,却不去打日本人干起了兄弟阋墙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已经派顾祝同他们去解救第四十师了,但是,G产党一定会通过这件事情对我们发难,这是他们的预谋。”

“校长——”杨绍文犹豫了一下,为难的道,“学生不懂……”

“这就是我看中你的地方,你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啊,若是我们的部队里,每一个军官能像你一样只想着部队想着战场,不搞那些小派系小团体,我们还能被日本人和G产党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说到最后蒋介石有些愤愤,微微抬高了声音,手杖无意识的在地上顿了顿,忽然他又颓然下来,带着一丝疲累的口吻解释道:

“我是你的校长,你是我的学生,你不懂,我就来给你解释,只有当你很好的领悟了我的意图,下面的任务你才能更好的完成。”

“学生愿听校长教诲。”

“首先,你必须要理解,这一次新四军叛乱,一定是G产党的阴谋。你可知道,从昨日以来,我们的电讯处截获了多封项英发给延安的电报,让G产党高层出来调停,但MAO泽DONG却一直没回音?这是G产党使得连环计,他MAO泽DONG要打击ZHOU恩LAI的力量,就借我们的手除掉新四军,而他们又会借这件事在国际舆论里博得同情提升G产党的形象,把我们塑造成不愿抗日只搞内战的样子。”

“这——G产党太狡猾了……”

“对于这样的对手,我们只能两手准备,一面与他们见招拆招,一面也要做出行动,告诉国人和世界,搞内战的不是我们,我们的抗日立场现在不变,将来也不会变!”

杨绍文预感到了这就是他将要发挥作用的部分了。

“请校长指示任务。”

“很好,”蒋介石满意的对杨绍文点了点头,“你是我国我党最忠诚的战士,不枉费当初那么多人为了救你回来甚至牺牲了生命!——绍文啊,通过天照这件事,你已经成为了全国的抗日英雄,不仅宣传了我们国民党的抗日决心,也在舆论上狠狠的给了G产党一个重击,所以你的行动,对于我党形象的塑造和维持,将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我迟迟不派你回战场的原因,你的意义,不能浪费在普通的对敌拼杀中。”

“校长要派学生和军统一起行动?”

“没错,而且这次行动意义重大,所以我叫你来亲自给你解释给你布置。”

“请校长指示。”

“1月底,日本闲院宫敬仁亲王将会出访满洲国,具体的细节后面戴笠的人会告诉你,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你要刺杀这位敬仁亲王,我们必须要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看到,这是曾经炸毁日本天照神器的国民党军官再次奉命行动的成果,我们要让全中国和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国民政府的抗日决心不输给任何人!现在不会变!将来也不会变!”

说到最后,蒋介石再次激动起来,用力的哆着手杖,侧身挥舞着右手用力的点着迷雾重重的远方,抬高声音怒道。

他说完,借着这股激动,立刻转脸看回杨绍文脸上:

“绍文,你会辜负你的党和你的国家吗?”

杨绍文激动的隐隐发抖,立刻立正对蒋介石行了一个军礼:

“校长!学生绝不辜负校长厚望!”

“好——”

蒋介石的激动似乎在一瞬间迸散了,重新转回去看着远方的浓雾。

“望江亭望江亭……虽然嘉陵江被浓雾遮住了,看不到了,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绍文,当你觉得前路被遮住看不到方向的时候,你只要记住,你的目标一直在那里……”

“是!校长。”

“有什么困难,戴笠都会全力支持你。”

“……校长”杨绍文顿了顿,忽然低声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校长允许。”

“哦?”

“这次有个故人……在天照阻击战里他曾经帮助我们……”杨绍文说到这里只感觉内心隐隐作痛,嗓音也有些晦涩艰难,“但一时误入歧途,成了日本方面的特务,我想——只有校长允许,军统的人才会赦免他……”

“是你们昨晚抓的日本特务之一?他是谁?”

杨绍文无暇思考蒋介石为什么会对一次普通的军统抓捕这么了如指掌,连忙实话实说回答道:

“他叫沈世晨,是满洲国参议府参议沈瑞麟的孙子,没有他的牵线搭桥,我也无法进入伪满禁卫军有机会接近天照神器。”

“你想救他?”

“我想——带着他……”

蒋介石沉默了,杨绍文低着头看着地面,有些忐忑,良久才听到蒋介石不明感情的声音:

“他不是成了日本方面的人吗?”

“他只是个孩子,只是误入歧途,我有信心将他引回正道。”

“绍文……你是山东人吧?不要总想着水泊梁山的无用义气,梁山好汉聚义一方还算有点成就,但终究是太过天真游不过朝廷的深水。”

“校长……”杨绍文壮着胆子说道,“恕学生无礼——您也说过,我是纯粹的军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让自己的士兵追随跟我一心打仗,再深一点的政治,对我来说已经太复杂了。”

蒋介石笑了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摇头:

“绍文啊……绍文啊……”

接着,他重重的叹了一声:

“好吧——”

杨绍文闻言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蒋介石,见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在浓白的山雾映衬下显得瘦削而清晰,他听到蒋介石的呓语继续传来,似自言自语又似谆谆告诫:

“嘉陵江水被浓雾遮了,但依然日夜奔流不息回到南京,我们也会的,如同这江水,总有还都南京那天……”

 

 

 

 

第三章 代号天照

 

这里是重庆罗家湾的枣子岚垭。

从《说文解字》理解,“岚”指山间的雾气,“垭”指两山间的狭长地带,枣子岚垭应该是一个在树木葱翠而雾气袅袅的山间地带,长满了枣树的地方。

不过现实并不是这个地名喻示的飘渺仙境,相反,这里的洋楼民房周围都行人绝迹,只有身着军服或便衣的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政府牌照的汽车出来进去,整个枣子岚垭都被包裹在一片萧杀沉肃的气氛当中。

一座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在之前曾经有一个非常雅意盎然的名字——漱庐,不过现在这里成了军统的接待处,湿漉漉的阴雨天里,杨绍文在一个非常漂亮的机要秘书的引领下上了接待处的三楼,精致的陈设和布置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惬意,反而让他浑身都透着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漱庐,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只是挂着一个训练科顾问的虚职,经常出入位于五灵观的立人小学,他与之打交道比较多的军统高层也只有一个时任训练科科长的郑锡麟而已,他和戴笠,只在他刚回到重庆时蒋介石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上见过。

说实话,杨绍文宁愿一辈子都不用与戴笠见面。他与戴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戴笠适合活在阴影中,行走在黑暗面,而他宁愿即便是烈火焚身而死,也要轰轰烈烈的死在阳光下。

在一间布置考究气氛温馨的客厅里,他见到了等待他的那个人。

“冯锐?!”

年轻人转身,笑意盈盈的对着吃惊的杨绍文敬了一个礼:

“杨长官!”

“冯锐,你这么叫我还真不习惯,还是叫绍文兄吧。”

惊喜过后,杨绍文笑着还了一个礼,走上来和冯锐紧紧的握手,随即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绍文兄,几个月不见就连升两级,一颗将星看样子也是指日可待啊。”

冯锐不知是玩笑还是揶揄,杨绍文听闻也只能苦笑一下,轻声道:

“如果能让我回战场,我宁愿回去做一个尉官。”

“我理解绍文兄弟心情,不过,绍文兄,我们是军人,我们的战场只能是上级给我们决定。”

冯锐的目光颇有深意的一闪,随即变成了普通的笑意盈盈,杨绍文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委员长直接交代的任务,如果抱怨太多,恐怕会惹祸上身。

“你说的是,我记住了。”他真诚的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那么这次,是你——”

“是,这次小弟有幸和绍文兄同返东北,不知绍文兄是欢迎是欢迎还是欢迎啊?”

“不是欢迎,”杨绍文难得心情畅快,笑出了声,“是十分欢迎,万分欢迎!”

“那么绍文兄,我们就说正事吧。”冯锐收敛了嬉笑的神色,正色道,“这次戴老板专程从行动科和情报科里挑选了精英特工与我们组队同行,一会儿我会带你去见他们——不过这一次时间紧,大家也没有时间熟悉磨合,所以路上我们会顺带执行一些小任务练练手,不过绍文兄,在东北,真正的任务——恐怕会十分艰难,我想请你做好准备。”

“哦?何出此言?”

“想必委员长也已经同你解释了这次任务的主要目的,这不仅是一次普通的刺杀,更是一场舆论战争,所以,甚至在我们出发前,各大报纸就会登出消息,告知天下炸毁日本天照神器的英雄杨绍文会再度踏上东北土地对抗日本,我们必须在此次行动完全暴露的情况下,把它完成!“

杨绍文沉默了。

他理解冯锐说的意思,这一点蒋介石甚至已经特意召见他给他解释过,不论是炸毁天照神器还是刺杀日本亲王,这类事情带来的舆论效果远比实际影响大的多,大概,从活着从东北回归开始,他就注定了无法脱离公众视线的斗争。

一场政治作秀?

国民党对共产党的,中国对日本的,中国对世界的……

可是杨绍文真的只想简简单单痛痛快快的打日本而已。

“我知道了——”杨绍文感觉浑身无力,但仍勉强自己笑了笑,“这种事情上你们是专家,我会完全听你的指挥。”

“不,绍文兄,这次行动你是领队,而且是真正的领队,我会尽全力辅佐你、提醒你,作为你的副手。”冯锐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绍文兄,我理解你的感觉,但是这一行做久了,你就会像我一样发现,抗日其实与生活一样,根本没有简简单单。这一次我们虽然是作秀,但也是真实行动,其实日本的这位闲院宫亲王,也是来东北作秀,没有人例外。”

“哦?——对了,这位亲王这次出访东北是为了什么?”

“官方说法是代表日本皇室回访满洲,表达日满亲善,不过根据我们的情报,他这次的真正任务,倒是和绍文兄有密切的关系。”

“冯锐,你就别卖关子了。”

“他带了第二批天照神器的复制品。”

杨绍文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冯锐。

“全世界都知道第一批被绍文兄你毁了,但日本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不能承认神器被毁这一点。之后关于建国神庙里只供奉着空盒子的传闻愈演愈烈,大概日本政府承受不住了,公告将在三月一日向满洲和日本的各大报纸展出神器以示真正的神器并未被毁,但全世界的目光都盯着日本,而且神器这种东西对于较真的日本人,也不可能被装在普通的货物箱子里运来,恐怕只有一个亲王才担得起这个身份。”

“情报可靠么?”

“应该可靠,我们军统的东京站虽然建立日短,但效率却十分惊人。况且我们的谍参科在整个中国战区其情报分析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

“那这样的话,我们不仅要除掉这位闲院宫亲王,还要把日本妄图以神器替代品遮掩公众耳目的行为揭发出来,再次让他们颜面尽失才行。”

杨绍文沉思着,低沉的说道。

“哦?绍文兄有办法?”

杨绍文回神,看向冯锐抱歉的一笑:

“不,目前还没有,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能做的也只有确定方向,然后摸着石头过河——总归是一步一步来,终究能走到。”

冯锐点点头:

“这也不失为绍文兄特有的方法,没有定式就可以做到机动灵活随机应变。”

“你别给我带高帽子了。”杨绍文开玩笑的轻轻推了冯锐一下,“那么下面是你带我见见成员么?”

“对,”冯锐说着站起来,杨绍文也随即站起,冯锐忽然又看向杨绍文笑道,“差点忘了,绍文兄也正式参加了军统行动了,按照惯例每个特工都有代号,绍文兄的代号戴老板可是一早就定下了。”

“是什么?”

“天照。”

 

 

 

看着杨绍文噎住的表情,冯锐忍不住哈哈大笑:

“放眼整个中国,恐怕也只有绍文兄担得起这个代号了。”

杨绍文一脸郁闷的跟随冯锐出了漱庐,他们要去的地方实际就在漱庐对面不远,那里原本是重庆警察局的游民习艺所,军统迁来后就被征用变成了特务训练场。

他们步行到达习艺所,刚进门就听见啪啪啪啪不断的枪响,杨绍文跟着冯锐进到院子里,就见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们站着,看起来有些随意的端着胳膊,侧身单手据枪,枪身向侧面倾斜了45度,这随意的姿势却丝毫不影响对面的成绩,只见靶纸上的枪眼全部都在10环以内。

枪响到最后两声,陡然而止,突然袭至的寂静让杨绍文的心像一下子跌入了回忆的深渊,他猛地想起了谢珏,想起那个对枪非常痴迷,张口闭口都不离真正上战场用枪的年轻人。

如今他的尸骨却不知在那白山黑水的何处安歇……

杨绍文发现人真的是一种善忘的动物,他到现在仍然清晰的记得谢珏和赵元刚他们的脸,但教导总队那些兄弟的模样却开始模糊,他知道,如果这样再过几年,恐怕他的记忆会填充进了其他面庞,谢珏和赵元刚的脸也会被淡忘了——不管他是多不想忘记……

“李卫国。”冯锐出声唤道,把杨绍文的思绪也拉回现实。

“副队长!”那个年轻人放下枪应声转身,只见他眼睛细长表情憨厚,皮肤晒得黢黑黢黑,透着健康的红色,乍一看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农民,这和他刚刚端枪时散发出来的睥睨天下的气度真是南辕北辙。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上校队长杨绍文。队长,这是李卫国,行动处的上士特工。”

“队长!”李卫国激动的给杨绍文敬了一个有力的军礼。

杨绍文微笑着还了个礼,伸手把他还举着的手压下去,问道:

“你的枪法很好,二十九军出来的?”

“咦?”李卫国摸不着头脑的看向冯锐,见冯锐也是一脸惊讶,只好讷讷的问杨绍文,“队长,你咋知道的?”

“我是猜的。”杨绍文笑道,“你的据枪姿势路子有点野,应该不是中央军出身,你刚才用的毛瑟7.63听声音不像德制,而像汉制,不过军统的特工很少用毛瑟,声音太大,加上这只毛瑟听声音就知道保养的很好,所以我猜测是你自己随身多年的配枪,不过这只汉制工艺并不完善,而地方派系里,能制造这种枪的就有一个属于二十九军的西北军械所。而你刚刚据枪展现出来的姿势,说明你善使毛瑟,但毛瑟7.63对你来说有点轻了,所以我猜测是毛瑟C96,二十九军闻名的手枪队配发的就是C96——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杨绍文笑笑,“你说话有一点点西北口音。”

“队长太厉害了!!”李卫国两眼冒星光,佩服的看着杨绍文,“真不愧是连鬼子的神器都能炸的英雄啊!”

杨绍文脸色一暗,苦笑道:

“是同胞们抬举了……”

说完,忽然旁边慢悠悠的响起“啪啪啪”的鼓掌声,随着鼓掌声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尉转出游廊:

“队长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高啊,稍微卖弄了一下枪械知识就收服了一个心腹。”

“程显怀,这就是你对上级说话的态度吗?”还没等杨绍文反应,冯锐就厉声喝道。

那名叫程显怀的中尉像是吓了一跳,立即有些底气不足的回嘴道:

“副队,你吓人干什么?我不是吓大的。”

“你是一个军人还怕被吓?!”冯锐脑袋上的小火苗蹭蹭烧旺。

杨绍文忽然越过冯锐,走到程显怀面前。

他波澜不惊的脸让程显怀摸不着头脑。

“你——”

杨绍文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放下手静静的看着程显怀。

程显怀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的回礼。

“那么,你叫程显怀。”

程显怀咳嗽了一声:

“是。”

“之前是哪里的?”

“总务处的。”

杨绍文笑了:

“我也没有参加过军统的外勤行动,彼此彼此。”

“我没说——”程显怀顶嘴到一半忽然没了话,他之前一直在总务处,又不是行动处,还真没参加过外勤。

“好了,其他的就不一一见了,”站在程显怀面前,杨绍文侧身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冯锐,脸色已经冰冷下来,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感源源不断的散发而出,“副队,把队员们都召集起来,我要一起见。”

 

 

 

第四章队员登场

 

所有行动队员在习艺所的大厅里集合了,杨绍文一改和李卫国见面时的和蔼可亲,双手背后双脚分立的站着,身体挺得笔直,但平淡无波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淡的能让旁人底气白白流走生出惧怕的情绪。

冯锐知道杨绍文这是要立威了,于是也配合着冷起脸,他也是带兵的人物,军统的行动队带起来比普通的陆军士兵只难不易,这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加上之前见过的李卫国和程显怀一共6人,列成一行在杨绍文面前站好,冯锐站到杨绍文右后方,也采取军姿站定。

面前的6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年龄最大也在30岁上下,军衔最高到中尉,杨绍文打量着他们,开了口:

“想必接下来面临的任务你们已经知道了,这次行动你们将听我指挥,你们来自不同的科处,有过不同的长官,现在你们只属于这只行动队,你们的长官只有我和副队长,明白吗?”

“明白!”

6个队员依旧是军人面貌,这让杨绍文很满意,即便是浮夸公子模样的程显怀,也随同应了声,只不过之后追加了一个朝天白眼而已。

杨绍文让自己暂时不去追究程显怀的白眼,低沉略哑的音色传递出历经磨难的沧桑和淡然,似乎什么刀山火海在他眼里都已经成了平坦路途:

“我叫杨绍文,你们或许听说过我,或许没听说过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知道,我是做惊天大事的,你们跟着我,也必须去做惊天大事。做得好,粉身碎骨无愧中华,做不好,苟延残喘终身抱憾,要选第二种结果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

5个人面色不动挺立如山,程显怀朝身边瞄了一眼,随即鼻子里吭出一口气,又朝天翻了个白眼。

“很好。”杨绍文略一点头,这才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我并非出身军统,既然说这次全权听我指挥,那么有些事情我也不按军统的规矩来了——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行动,必死的决心我已不用再提,这次行动直接受命于委员长,所以大家可以放心——我们牺牲后,家人自有国家照顾,如果还有未尽之言,解散后可各留遗书,届时自有国家交到各位亲朋手中。现在——”

杨绍文的微笑再度消失,命令道:

“各自出列,报出姓名、年龄、家乡、军衔和特长。”

话音刚落,站在左手边第一个的李卫国跨前一步站出来,声音响亮,但因为激动而略微发抖。

“报告队长!我叫李卫国!,28岁,来自甘肃武都!上士!特长——嗯,”他这时忍不住挠挠头,“大概是因为打枪好吧?”

这话说的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嘴角上扬,杨绍文也微笑道:

“没错,是因为枪法如神。”

李卫国心满意足的退回队列中。然后是第二个人,他是一个白净的二十出头的青年,戴着一副圆眼镜,声音有些文弱:

“报告队长,我叫徐耀邦,24岁,湖南宝庆人,下士,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

他不好意思的垂下眼。

杨绍文柔声道:

“没关系——你之前的工作是什么?”

“我是文书科的抄写员……”

杨绍文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样子,综合他的职业,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我知道了,好了,入列。”

第三个人看起来超过了三十,目光畏缩,脸晒得很黑,带着兵油子特有的讨好笑容,一张嘴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不过双眼炯炯有神:

“长官!我叫赵白,36岁,热河开鲁来的,上等兵,特长——我开了十九年车,我开车贼好!”

杨绍文点点头。

第四个则是一个精明利索的年轻人:

“报告队长!封雨勤,25岁,北平人,军衔少尉,我来自特种技术研究室!”

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完就有力的退后一步回到队列,杨绍文感觉他不直接回答特长有他的原因,所以也没有多问。

第五个是一个目光阴沉的高个子。

“报告长官,”他的声音冰冷平淡,“胡宁,32岁,上士,特长是刑讯。”

他面无表情的说完就退回队伍里。

杨绍文暗暗吃惊——戴笠竟然还给他派了刑讯的人!

最后一个就是程显怀了,他站出来虽然军姿立得无可挑剔,神色却颇有点吊儿郎当:

“程显怀,27岁,北平人,中尉,特长——没有,我之前是总务处的,什么都干一点。”

……

——那他被入选是因为什么?

杨绍文摸不着头脑,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淡淡点点头表示听到。

训了几句话杨绍文就让冯锐来布置任务细节,直到这里杨绍文也才是刚刚得知,他们明天就要出发,要先去南京、上海、北平,最后到达满洲新京。

解散后冯锐发给每个人几张信纸一支笔,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李卫国找了一个角落,抓着笔满头大汗的挨个写字,神色十分认真。徐邦耀却拿着纸笔进入了落寞的发呆状态,被一脸为难的赵白小心翼翼的唤回来,于是先帮赵白写。封雨勤找了一个角落低头刷刷刷写的和他人一样干脆利落,胡宁写了几个字就把信纸折起来装进信封,同时动作轻柔的把脖子上一个吊坠也摘下来封进去。程显怀刚分到信纸本来想出言表示几句不屑,没出口就被冯锐不耐烦的狠狠瞪了回去,于是他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拿信纸折纸青蛙玩。

杨绍文见状,想了想,把冯锐叫到外面:

“程显怀家里是富贵人家么?”

冯锐吃了一惊,然后收敛情绪回答道:

“绍文兄猜的没错,他父亲原来是北洋政府的财政部副部长,他是家里老二,上面有一个大哥和下头两个弟弟,从前在北平现在于重庆都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风月场上的程家二少可是恶名在外——我也不知道戴老板为什么会挑中他。”

“我想我猜到为什么了。”

杨绍文沉吟着说。

 

 

 

第五章  没有完美

 

 

白公馆,这里是刚刚归属于司法处的狱管科所在地之一。

杨绍文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淅沥沥的冷雨再次飘然洒下,整片监狱区光线昏暗,更显得萧杀沉肃,杨绍文莫名叹了口气,一个冷战从心底打到皮肤。

——又是监狱……

他带给这个孩子的,似乎除了监狱就没有其他的了。

“绍文兄,你真的要带着他?”冯锐和杨绍文并肩站在院子里,不禁皱眉道,“你知道,他将会是我们整个行动最危险的定时炸弹,而这个行动我们输不起。”

“你放心,他不会是行动队员。”杨绍文后半句话让冯锐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是我的责任,我一个人的责任。”

“绍文兄——”

“不要再劝了,”杨绍文打断他,用力闭上眼睛,眉宇间努力压抑的痛苦神色让冯锐犹豫了一下,最终闭了嘴,“冯锐,你不懂。”

冯锐不懂,他杨绍文也不懂。

所有的过往在眼前混乱的闪现,沈世晨跳脱欢悦的脸,他夹在中国人和日本人之中时对身份的迷茫,他在自己开导后豁然开朗的微笑,被自己连累入狱的惊慌,以及最后,在自己的鼓励下,他虽然怕着,却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大喊出的“我不怕”……

然而终究是杨绍文被救走了,沈世晨被留下了。

杨绍文成了英雄,沈世晨成了家族的弃子,满洲的“叛徒”。

杨绍文想不透他该有什么结论,只觉得应该带着沈世晨。沈世晨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抛不下的责任……

冯锐和杨绍文在狱卒的引领下上了二楼,在走廊尽头的单间,狱卒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还是多此一举的解释道:

“我们记得杨长官的嘱咐,一直都没有为难他。”

一边解释着,一边开了门。

“谢谢。”

杨绍文迈步进门,冯锐从狱卒手里接过了钥匙,守在了门外。

屋里很暗,但干净整洁,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小窗户,窗前放着一张书桌,上面甚至还有两本书,只不过没有纸笔,书桌右侧是一个狭窄的单人床,床上坐着沈世晨,扭头看着杨绍文,笑的一脸讥讽。

“哟,我当是谁哪,原来是杨大哥,天照阻击战的大英雄来了!”

他冷笑着看着杨绍文走进来,拉出书桌前的凳子在床前坐下。

杨绍文自始至终都垂眸回避着沈世晨的目光,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反应,两个人静静的对坐了一会儿,杨绍文轻轻开口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

说着他朝沈世晨包着绷带的左小腿伸出手。

沈世晨一把将杨绍文的手打开:

“不劳杨大哥费心!”

杨绍文仍然垂着眸,被打开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才默默收了回去。

“世晨,想回家吗?”

“家?哼哼,我没家了,托了大英雄的福。”沈世晨抱起胳膊,努力用年轻的脸做出沧桑的表情,“亲口说出断绝关系只为了自保的爷爷?还是活活将我亲娘打死的父亲?杨大哥,你说,我该回去找谁?哦,对了,我还有个妈,为了我被我爸休了,一个人住在尼姑庵里,要不我带你回去见她吧?她可想感谢你了!整日整夜的想,都快想死她了!”

沈世晨一脸怨毒边笑边说,杨绍文闭目听着,听到最后眉头已痛苦的紧锁在一起,但仍是安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回嘴的听着沈世晨说。

“哟,杨大哥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要死的表情?不该啊,杨大哥风光着呢不是吗?当初说好一起死,你可是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你知道我每天被日本人折磨之前他们都会给我看报纸吗?报纸上杨大哥可帅了,什么委员长嘉奖,什么抗日宣传,什么庆功宴授勋式,各种各样的报纸几十份,全是杨大哥的丰功伟绩,要不是杨大哥这些事迹激励我,我可是在牢里熬不下去呢!”

说完,沈世晨等不到杨绍文回音,感觉无趣,一时之间又想不到继续说什么,只好凶狠的盯着他。

杨绍文静默片刻,这才黯然出声:

“那就带我去拜访令堂吧。”

说着,站起身,终于缓慢移动目光看向沈世晨:

“明天我们就出发,一会儿会有人来接你出去。”

“杨绍文!”见到杨绍文要走,沈世晨急忙在他背后尖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可是投靠日本人了!!”

杨绍文站住,回身看着他:

“我知道。”

沈世晨恢复了平静,又刻薄的笑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赎罪吗?”

杨绍文摇摇头:

“我不知道。“

说着,极淡的一笑:

“人们总是把我想复杂了……”

见杨绍文转身离去,沈世晨冷哼数声,接着却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出了牢门,冯锐将牢门重新锁上,快步跟到杨绍文身边。

两人走下楼,冯锐确认离沈世晨的牢房足够远,才拉住杨绍文,低声道:

“绍文兄,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你们刚刚在牢房的对话,我听了,”冯锐大大方方的说道,“这个沈世晨,今年才19吧?刚才也听得出来,他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感情丰沛暴躁冲动,如果训练假以时日,过个五六年也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特工,但日本人为什么现在就把他派了出来?之前他们要暗杀天照英雄的行动情报搞得这么沸沸扬扬,弄得我们还以你做诱饵专门等待他们上钩,真正上场却是两个普通特务,一个还是一个只受了几个月培训的半大孩子,这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

“你是说——”

“日本人能利用他的原因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就是他跟你的牵连,如果他们就是为了专门训练他然后送到你跟前呢?如果他们足够了解你,应该会知道你肯定念旧,不会把他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故意让世晨被抓,然后在我们这边潜伏?”

“很有可能——”冯锐看着杨绍文沉思的侧脸,有些无奈的道,“绍文兄,敌后战场可比阵前复杂太多了,你一定要把冲锋陷阵的对战思维及时转变过来啊,这里是谍战。”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尽量的,”杨绍文抱歉的笑笑,“不过我只能算是个行动派,至于谍战这些,恐怕还要麻烦你多多提醒我。”

“哎,怪了,凭绍文兄你这个风格竟然也能成功的毁掉天照神器,难道绍文兄真的有如神助?”

“当然不是,之前我也是专管行动,出谋划策的事情——”杨绍文忽然声音小了下去,微微失神,“——总是南玉……”

冯锐见状,有些后悔刚刚的玩笑,他拍了拍杨绍文的肩膀,不再追问。

当晚,杨绍文回到住处,没有与父亲说太多,只说终于有了任务,要出门。

父亲没说什么,站到窗前。

外面冷雨还在淅沥不停。

“又下雨了,去给我买份朝天锅吧。”

杨绍文穿上雨披出去了,下雨天老宋果然还在出摊,即便没有一个客人。

“杨长官。”老宋接过保温壶,照例先给杨绍文盛了一碗热汤。

杨绍文接过却没喝。

“老宋,我有任务,明天就走,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

老宋盛朝天锅的动作停了停,忽然舀了一大勺肉丸子装进去:

“杨长官肯定又是去跟小鬼子干仗的,该多吃点,多杀几个小鬼子!!”

“嗯,谢谢——这段时间,只能我父亲自己来,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吃,所以——就麻烦你每天晚点收摊,多等等他,行吗?”

“杨长官,看您说的。”老宋又装好薄饼和甜面酱,把布兜装好提到杨绍文面前,才有功夫用袖口擦了一把眼睛,“我是怕杨老先生嫌弃,其实我早就把他当我的老哥哥了,为老哥哥这点小事我还做不到?你放心,要是等不到杨老先生,我就给他送过去——哎呀,算了,告诉他不用来了,我每天给他送一份过去!”

“不用了,他也喜欢自己走走,毕竟年纪大了,多走动走动有好处。”他笑着提着布包,看着老宋,笑着笑着,忽然笑容沉寂下去,他低下头看着地面,轻声说道,“宋叔叔——”

“哎呀,杨长官!使不得使不得!”老宋大惊失色,“您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当不起啊!!”

“您当得起。”杨绍文轻轻抓住他乱挥的胳膊,“家父年纪大了,跋山涉水一路艰辛从山东老家来到重庆已是不易,抗战艰难,恐怕日后他回到家乡的机会并不大。在山城难得遇见同乡,又年龄相仿,所以还望您有时间,可以多陪他聊聊家乡说说话。”

老宋怔怔的看着杨绍文,半天反应不过来,杨绍文便安静等着,等反应过来,老宋扁扁嘴,忍不住哭了。

不住的用袖子擦着眼眶,老宋的声音因为哽咽已是变了调走了音:

“从山东一路逃难过来……我见到好多好小伙子……都是好小伙子……一批批走了就再也没见过……我不懂……我没上过学……我只是种地的……但我也爱国……看他们走了……一批批再没回来……我难受……我知道小伙子们必须去打仗……总要有人打仗……可是我还是难受……我也想过和他们一起……我种地的老骨头硬朗着呢……可是我又怕了……我还是怕死……我看着小伙子们一批批走了我再也见不着了……我难受的要命……为了打小日本……可是我就是难受的要命……”

杨绍文想说什么,被老宋挥手阻止了,他老泪满脸,但抬脸勉强笑道:

“杨长官,放心……这些要做不到我就不是人……你放心……我陪着杨老先生……我给他做朝天锅,我也给你留着……不是潍坊人做不出真的朝天锅……你得回来吃……”

“好……”

“你走吧。”老宋用右手捂住眼,左手无力的挥了挥,“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杨绍文叹了口气,轻拍了老宋胳膊一下,拉上雨披的兜帽走入雨中。

走了十几步,他停下回头,只见老宋已经撇着腿蹲在了雨里,左手搭着,右手捂着眼睛,脸皱成一团——他已经哭出了声。

杨绍文回到住处,父亲已经在桌上摆了两幅碗筷。

把朝天锅盛好,父子两个默默吃完。

饭后杨绍文就去收拾行李,父亲就照例去书房看书。

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衣服而已,这些恐怕集合之后还要经过筛检,一会儿他就忙完了,坐到床沿上,一时想不到还可以干什么。

抬头,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收拾完了吗?”

“完了。”

“那就早点睡。”

父亲淡然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开。

杨绍文也淡然的看着父亲转身离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离家了,从21岁投考中央军校开始,他总是在间断的回家再离家,最长的一次已经被当做了阵亡,所以,都应该没什么的吧?

第二天,杨绍文特意起的很早,打开门却看见父亲已经穿戴如常,正坐在桌边看报纸——昨天的报纸。

“要走了?”

“嗯,早饭楼下阿辰嫂会送上来,这段时间她会上来做饭和收拾屋子。”

“好。”

杨绍文走过父亲身边,手搭住门把手。

这一瞬间——他的心狠狠的疼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把这股又疼又酸的郁结冲散,然后回头说:

“我走了。”

“好。”

杨绍文离开了家。

重庆东西长南北短,南北隔着无数的石阶和山坡,杨绍文索性就步行穿过南北方向的距离,走在山路上,一侧脸,就看到朝阳已经将半边脸冲出了山石起伏的轮廓,明朗的亮色一层层染透了漫天的云彩。


第六章接近南京

因为沈世晨的伤仍然没好,杨绍文又执意带着他上路,所以起先是由老司机赵白和李卫国抬着他,他们先是从重庆出发,经由水路到了彭水,然后从彭水转汽车到达龙潭,再从龙潭转水运经过常德到达衡阳,从衡阳开始就要进入江西的日占区了,所以赵白终于从沈世晨的折腾中解脱出来,伤好了大半的沈世晨则改由李卫国单独照顾——或称之为看守。

选择李卫国的原因是他是一个行动派,只要得了命令就会心无旁骛的认死理执行,赵白被沈世晨折腾的经常长吁短叹精神萎靡,李卫国倒是想不了那么多,对沈世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杨绍文根据冯锐的建议,从一开始就留起了胡须和头发,在衡阳稍作休整的时候,冯锐找了当地军统战的联络人给他做了一番修剪,从前杨绍文是利落的板寸,现在到成了稍长的四六分,额头大半部都被放下来的刘海遮住了,整个人顿时年轻精神了不少,唇上被修出了一字短髭,顿添了几分精明利落,最后,冯锐把一副金边圆眼镜给杨绍文架到了鼻子上。

“绍文兄,经过这番改变,恐怕即便是新京街头仍然贴满了你的通缉令,也没有人能把你认出来了。”

冯锐满意的看着最后的“作品”,点头玩笑道。

杨绍文几乎认不出了镜子里的自己。

“好吧,把这个换上,现在你就是文瑞文老板了!”

冯锐拿出刚刚从裁缝那里取回的西服——这是出发那天联络衡阳的军统战置备的,全都是高级手工缝制的西服,一共给杨绍文做了十二套。

“戴长官真是不惜巨资啊……”

杨绍文有些无奈,虽然冯锐已经提醒过他这就是他自己的衣服了,他穿着还是不由感到拘束不自在。

“文老板是山东巨富,穿戴这些再正常不过了,绍文兄,你放松点嘛……”

冯锐哭笑不得的锤了锤杨绍文绷得很紧的肩窝。

杨绍文微皱眉头看着穿衣镜了里的自己,考究的西服、新潮而精致的发型、修剪的一丝不乱的短髭……这些真的给他一种他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错觉。

“你是儒商,气质挺拔说得过去,不过也不能太挺了,否则又成了军人做派了。”

冯锐站在他身后,掰了掰他的肩膀。

“这个身份不会被拆穿吗?我还真的没听说过山东有姓文的家族。”

“这也没办法,你的口音和你的身板——伪装其他地方的人更有难度。虽然文姓主要分布在南部,北方的确很少,不过山东莱阳的确有一只,而且子孙分部的比较散。老祠堂和族谱都在莱阳,我们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了,族谱上的记载有一个文志城,他会被分给‘文瑞’做父亲,如果真有人要调查,这个部分绝对没有问题。”

“现在——”冯锐打气似的对他笑笑,把一张纸塞到杨绍文手里,“把这个记熟,然后好好的扮好你的大老板就行了。”

杨绍文简单瞥了眼,见是父亲姓甚名谁兄弟姐妹几人之类的杜撰背景,便没着急上心,问冯锐:

“你们呢?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其他人都用本名即可,毕竟我们没上过关东军的记录。不过沈世晨也要有化名,但是他是意外情况——我们没有提前准备他的掩护身份。”

“我知道了——”杨绍文沉吟了一下,随即道,“那就说是路上救的朋友吧,弄得复杂了反而不好,至于他想用什么名字,就随他的喜欢。”

冯锐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把理发匠兼联络员打发出门,和杨绍文在沙发上落座:

“队长,既然说到沈世晨,我有个想法,必须事先获得你的批准。”

“什么?”

“既然沈世晨是日本人故意送上门来的,我们不喂点什么东西回去就太吃亏了。”

“你是说用世晨误导日本人?”

杨绍文的表情让冯锐有点泄气:

“队长,不用白不用啊,我们可是在抗战。”

冯锐难得露出的小孩儿的委屈神色让杨绍文不禁笑了:

“好吧,这件事你来安排,不过——”

“……最好是在充分考虑到他安全的前提下……”

冯锐不说话了,安静的看着杨绍文的脸,半晌才道:

“绍文兄,铁血可是军人最基本的品质啊。”

“是铁血,可并非冷血。”杨绍文回视着他,毫不回避,“我欠他——但是你放心,我有数。”

冯锐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好吧。”

冯锐离开了客厅,只有杨绍文留下,背诵文瑞的故事。

不多一会儿冯锐就回来了,苦着脸把一张纸伸到杨绍文面前:

“绍文兄,那个沈世晨真是一个孩子!”

杨绍文往纸上瞄了一眼,自己倒先乐了。

纸上三个大字:

“仇世尘。”

“这个名字太戏剧化了……刚才的话还是当我没说。”杨绍文笑了一会儿,忽然指着自己手里的“剧本”说道:

“文瑞不是在15岁父母双亡之后被文志城的同事沈家和收养吗?沈家和2年前病故,那么同姓沈,就对外说世晨是沈家和的小儿子吧,沈家和无亲无故,有人生疑相信也不会轻易查到什么。”

“在他和日本人接上头之前,名字还是小心起一个的好,以免我们提早暴露身份。”冯锐提醒道。

“那就麻烦你吧。”杨绍文好笑的看着冯锐又要抓狂的表情。

“那个烦人精……叫沈常乐呗。”冯锐哼了一声。

杨绍文欣慰的打量着冯锐的表情,心中想到带沈世晨同行似乎也不是个错误的决定,至少,现在这个一直表现的精明干练年轻的军统少校,总算表现出了一丝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

“绍文兄,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冯锐被杨绍文盯的后背发毛。

“呵呵,没事。”杨绍文笑得开心。

在衡阳之后,他们就进入了江西敌占区,杨绍文已经完全变成了阔老板文瑞,直接坐着军统安排的汽车一路东行,车子的牌照是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江西行政委员会的——看来重庆和南京的关系也是藕断丝连。

穿过安徽,他们终于即将到达南京。

杨绍文本已熟悉的“文瑞”在接近南京的路上,又逐渐消失了……

杨绍文在回来。

真正的杨绍文,完整的杨绍文。

因为他4年前丢在这里的部分,就要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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