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不言

【改编?/原创?/致敬?】宋岳霖敢死队(上部)第一章 上篇

《加里森敢死队》中国改编版。目前上部已经全部写完。有人看就每天按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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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逃出生天

 

上篇

 

南京城外,下关江边。

雨虽然不大,但飘飘渺渺阴阴冷冷的,衣服不干不湿,笼着皮肤上四窜的湿气和冷风,十分湿黏恼人,这种天气里,中国人不舒服,日本人也是,监督的日本兵都缩着脖子烦躁的左右晃着,时不时的和不远处的同伴调笑两声,注意力几乎完全不放在埋尸队上了。

趁着夜色的遮掩,已经苦干了一天的埋尸队夫役们渐渐放缓了动作,韩兴也瞟了几眼日本兵,看到他远远的站着完全不注意自己这边后,从兜里掏出半个冰冷的饭团,咬了两口,然后递到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只穿着一层单衣,身上这件崇善堂的背心不知道从哪里穿来的,还短了一截,年轻人身形健壮修长,抬起脸不解的看了韩兴一眼,他漆黑的瞳仁暗芒深沉,对着饭团,里面似乎有一瞬间的感激和笑意,然后他闷闷的摇了摇头,弯下腰继续搬脚边的尸体。

“行了!赶紧拿着!”韩兴压低了声音强硬的把饭团塞到年轻人手里,“这是偷日本人的,要是被看见了咱俩都得死,快点吃干净!”

年轻人又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张大嘴两三口就把饭团塞进去,鼓着腮帮子一边嚼着一边空出双手继续搬尸体。

韩兴看着低头认真干活的年轻人,无声的叹了口气。

——要不是托崇善堂向日本人反复强调他是个哑巴,凭他的外形,肯定也成了现在散布脚边的尸体之一了吧?

幸亏下着雨天气又冷,白天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几乎完全散尽了,韩兴暗暗远望了一下,触目皆是成片的尸体,临岸的江面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听说白天,这里将被杀害的人在机枪响时愤怒的迎着日本人冲了上去,冲散了日本人的两个机枪小队,所以日本人情急之下才推倒了汽油桶直接放了火,有人被烧死,有人被火圈外的日本人打死继而被烧焦,尸体层层叠叠的,只有被压在下面的才算是“有个全尸”。

低头看去,依稀能分辨出这些尸体原本的样子,除了小部分是平民百姓,大部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么早早的这么憋屈的没了——韩兴深深的叹出一口气——自己在南京城耀武扬威横行无忌了大半辈子,现在才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蠢。

正在干活的年轻人忽然顿住,推了推韩兴。

韩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两具尸体下压着的那具尸体动了动,那不是尸体,他还活着,只见他的双手死死的抠住江边的沙土,挣扎着转过头,抬起脸看着他们。

夜里在一片焦黑深红中,韩兴实在看不清这个人的面貌,他倔强的看着他们,目光灼亮但迷蒙,韩兴看得出,他的神智不是很清醒。

想必是个兵……

韩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蹲下身子拉住他的手:

“闭上眼,装死。”

那人似乎反应了两秒才听懂了韩兴的话。

年轻人按住韩兴的胳膊,从牙缝里咬道:

“没必要救他。”

韩兴急了,甩开他的手用气流呵斥了一句:

“胡闹,怎么能不救!”

年轻人再度抓住他的胳膊。

“他该死,”这一次仍然咬着牙,可年轻人红了眼眶,“他们把我们让给了日本人。”

年轻人的字咬的很低很慢很清晰,只在最后两个音破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哽咽。

沉寂降临,但转瞬即逝。

“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哥,就别拦着!”韩兴忽然动作,从腋下抬起那人的上半身,仍用气流对年轻人喝道,“赶紧过来抬脚!”

年轻人盯着伤员的脸,神情依旧愤恨,但只是犹豫了一瞬就依照韩兴的话做了。

两个人把伤员扔进堆满了尸体的后车厢,然后他们又急忙回去抬了三具仍上去把他盖住。

12月江水流速缓慢,抛入江里的尸体早已挤满水面,日本人把附近的海军操场、太古球场和平民公园开辟出来作为埋尸地,各种临时征用来的车辆来往穿梭,有警局警车、监狱的囚车、医院救护车、工厂卡车甚至还有公共和私人的马车,韩兴二人所在的埋尸队四队分到了几乎都是马车,不过因为年轻人会开车,唯一的囚车就给他们用了。

年轻人上了驾驶座,韩兴跟四队的主任报了数量,便爬上了后车厢,副驾驶照旧坐上了一个押车的日本兵,日本兵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对于这个木头脸的哑巴中国司机早已没了一丝兴趣,挥挥手用下午刚学会的蹩脚中文吩咐了一声“开车”就靠着车窗眯眼假寐起来。

车子经过金陵海关大院,韩兴从小车窗向外望去,看到那里仍然黑压压坐了一片俘虏和难民,忍不住长叹一声——明天这些人就成了他拉走掩埋的尸体之一了,但愿他们能有个全尸。

他坐在一具尸体的背上,摸着黑寻到那个伤员的手,握了握,用气声道:

“你还活着吗?”

那手回握了。

韩兴叹了口气,继续用气声说:

“一会儿到了平民公园,你还是闭眼装死人,那里的日本人少,都是咱们中国人,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那手再次回握,虽然力度轻微,可是停留的时间更长了,韩兴知道,这是谢意。

“唉,”韩兴忽然鼻子发酸,咽下窜上喉间的哽咽,“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想念过去,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前,但是那个横行霸道,带着一帮打手耀武扬威的兴爷却好似远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车子开到平民公园,下了车,隔着城墙他们仍然能看城内的火光,把东边的夜空映成一片诡谲的血红色,这个距离他们听不到任何同胞的惨叫,只零星的枪声,穿破这沉寂而浩大的恐怖,不知从哪里传来。

平民公园的绿地已经被翻成了一个大大的浅坑,也就一人不到的高度,日本人的命令下的仓促,红十字会和崇善堂的埋尸队也都是普通的中国人,在日本人的监督下心惊胆战,恨不得一秒就干完活从这些阎罗殿小鬼的眼前消失,因此坑挖的很潦草,日本人也不甚在意,白天的杀戮使他们疲倦,现在只想在这湿冷的夜里尽快结束事情,好回到温暖的兵营去。

第三队的郭主任和红十字会的崔主任手里拿着记录簿站在一起,韩兴和年轻人悄悄把伤员抬到比较不显眼的地方,然后他让年轻人继续干活,自己朝两个主任走了过去。

站在他们身边犹豫了一会儿,韩兴终于上前。

年轻人挖土的同时悄悄用眼角关注着韩兴的动作,见他和两个主任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郭主任向他这边瞄了一眼,然后没事儿人似的又投入到手头的记录上去,好像韩兴刚刚只是跟他汇报了拉来掩埋的尸体数量。

韩兴走过年轻人身边,给了他一个眼色,然后走到伤员那里,装着搬动旁边的尸体,低声问伤员:

“你能站起来吗?能走吗?”

伤员那边传来微弱但坚定的低语:

“可以。”

韩兴没有回话,在年轻人疑问的关注中又走回郭主任身边,再回来时提着铁锹的手里攥上了一团卷起来的布。

他走回伤员身边装着挖土,好像随意的把布扔到尸体堆里:

“这是埋尸队的背心,你躺着,想办法从死尸身上换下你这身皮,然后穿上背心,等着我叫你——你动作别太大。”

说罢他转了方向继续挖土,但余光仍然提心吊胆的注意着伤员的方向。

虽然点着几个火把,可是这个角落里实在看不清什么,韩兴觉得伤员那边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和声息,韩兴不由的以为他昏了,甚至是死了,心悬的越来越高,可是最后快干完活时,他装作收拾尸体走回伤员身边,走近了竟然看清,伤员的衣服已经换好了,甚至脚上的军靴都不见了踪影,成了一双普通的布鞋,他穿着平民的衣服躺着,背心也正反面穿的正合适,可能由于刚才韩兴看不见的换衣服动作,伤员的喘息有些破碎,不过仍然压制在胸膛起伏最小的幅度内,虽然脸上疼痛的神色还未退却,可是他的目光是冷静的,比在下关江边时更加清醒了。

韩兴舒了口气,特意把年轻人唤到身边填土,又招呼了两个相熟的夫役站到一处一齐往坑里填土,就在这时,韩兴对伤员做了一个起来的手势,他也不知道伤员看到没有,因为这个时候他实在不方便说话。

没想到伤员迅捷又无声的站起来了,韩兴的心咚咚乱跳,把一个短柄铁锹塞到伤员手里,下一秒伤员就弯腰干活,仿佛一直都是埋尸队沉默而勤恳的夫役之一。

尸体都扔到大坑里了,浅浅的填了一层土,他们不会封平,因为他们知道,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有尸体源源不断的拉过来,除非疯了的日本人杀够了或者这处大坑填满了才会停止。

郭主任唤了埋尸队第三队的一个差役上了红十字会崔主任的汽车,收了工的夫役们,就向着公园门口停靠的那辆崇善堂卡车慢慢靠拢过去。

点名时韩兴和年轻人把伤员夹在中间,伤员站起来韩兴才发现他很高大,不过幸好年轻人和伤员的身形相当,倒不会让伤员特别显眼。

韩兴替伤员应了替补掉的那个人的名字,即将押车的日本士兵站在一边打着哈欠,仍然显得毫不在意,这些中国人的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听不懂也懒得听,只有数字是相通的,只要回城时的数字和出城时一样就行了。

韩兴在伤员爬上卡车车斗时暗暗扶了一把,年轻人眼中仍然强忍着厌恶和愤怒,但是自从在江边被韩兴训斥后,他就已经尽所能的和韩兴一起帮助伤员了。

挤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夫役对陡然多出来的陌生人表示了疑惑,但是疑惑只是一瞬,很快满车的人再度沉默。

他们从挹江门驶入南京城,远处的火光和惨呼再度鲜明起来,所有人都尽量缩着身子,试图躲过那些仍然沉浸在杀戮中的日本兵的注意,车子终于驶回安全区,押车的士兵在安全区门口下了车后众人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在金陵中学门口,上交了崇善堂的背心后他们四散而去,韩兴让年轻人扶着伤员,有些茫然,然后他望见了郭主任,眼中陡然闪出光,朝他奔了过去。

年轻人关切的望着韩兴和郭主任,他看到郭主任先是为难,然后面色渐渐转作烦躁,最后发起了怒,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年轻人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帮你就不错了……”

“拉贝先……他们答应了……不……中国军人……”

“……你……害了……所有……”

郭主任忽然猛地摇头,转身大步走了。

韩兴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然后向他们走回来。

年轻人没有开口,只是询问的看着他。

“安全区内不允许收留中国军人,他让我们自己看着办,他不会再帮了。”

伤员任年轻人扶着,身形有些摇晃,但他抬起头,坚定的看进韩兴眼里:

“谢谢你——剩下的我自己能应付……”

“说什么话,哪有救人半道就扔下人不管的。”韩兴瞪了瞪眼,和年轻人把人扶到更不显眼的角落里,“鼓楼医院和女子大学里都收留着不少中国伤兵呢,没事,我们把你送到那里去。”

“我的伤不重,”伤员摇摇头,虽然虚弱,可是语气变得越来越不容置疑,“那位先生说得对,我的身份,留在这里会带给平民危险,我不能留下。”

年轻人虽然尽职尽责的把伤员的胳膊绕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但是脸上很诚实的给了身边的人一个愤怒的表情,鼻子里也重重的哼了一声。

韩兴看着伤员,看了一会儿,终于道:

“好吧,我送你出去,给你找个安顿的地方。”

“你不用——”

韩兴按住他:

“我光棍了一辈子无妻无子了无牵挂,长官你也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韩兴看向年轻人,年轻人只是又愤怒的瞪了伤员一眼,揽紧了他,对着韩兴吭出一个无可奈何的鼻息。

他们从南面出了安全区,绕过日本人搜刮了一遍又一遍的中央商场,进了金鸾巷,韩兴决定不再向前,因为伤员虽然神情坚定,身子却摇摇欲坠了。

“我从前有个相好,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咱们去那儿过夜吧。”

伤员鼻息深重,脸颊上咬筋游移,只对韩兴点点头。

拐进巷口没走多远,迎面传来了属于日本人特有的扯着嗓子的大声调笑。

韩兴的腿一下子软了一软,慌张四顾,听这个距离,他们转身逃走是不可能了——况且还带了这么一个伤兵。

慌乱着,忽然听到伤兵低声说:

“都躺倒墙边去,装死人。”

韩兴一拍脑袋——对啊,巷子里这么黑,路边本来就三三两两伏着死尸,多三具日本人也不会注意。

他们躺到路两边,韩兴在一侧,年轻人架着伤员躺到了另一侧。

日本人说话间就已经近了,他们听得出这几个日本人都很兴奋,一面高声谈笑着一面挥舞着手里的东西,大概从哪里刚刚搜刮了“战利品”。伤员靠墙侧倒在地上,年轻人虽然厌恶他,可仍然选择躺在了伤员身前,用自己大半身子遮掩住了伤员。伤员抬眼望去,三八式步枪那细长的剪影在黑暗里格外鲜明,看样子这是几个普通的士兵而已,日本兵有四个——伤员想到这里,暗暗叹气,如果自己没受伤,加上身前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这几个日本兵是完全能消灭的。

日本兵们正走过他们身边,伤员对面却传来了老鼠“吱”的一声。

日本兵们的谈笑立刻转作了扯着嗓子的呼喝,他们甩下步枪,对着韩兴那一侧一叠声的高声质问。

伤员立刻抬起右膝盖压住年轻人的头,右手也无声但迅猛的抓住年轻人的脚腕,他还不怎么能使得上力,只能尽最大的力量压着他,用指甲掐进年轻人的脚腕的方式提醒他——现在一动都不能动。

日本兵朝韩兴藏身的方向走近两步,马上识破了韩兴,伤员看见韩兴坐起来,在日本人狞笑着逼上刺刀的时候转成跪姿慌张求饶。

年轻人的挣扎沉默而疯狂,伤员受伤的右腹部也随着年轻人的挣扎带给伤员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咬着牙关,用眼睛四处打量能作为武器的东西。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说的是日语:

“你们在干什么?”

日本兵们转头望去,立刻跳起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立正。

韩兴的求饶和年轻人的挣扎也停了,伤员尽力不让自己的喘息太过明显,也仰脸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雨披的日本军人站在那里,虽然大部分军装被雨披遮住了,可是雨披后伸出一截军刀,凭这一点就可以判定,这是一个军官,军衔至少是军曹。

“长官!这里有一个装死的支那人!”

“哦?”日本军官的声音很沉静,他走近两步,停了停,然后朝士兵们走了过去。

日本兵们随着他的走近也转着方向保持着面对长官,日本军官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似乎正看向韩兴,韩兴不懂他们之间的日语对话,看到日本军官看自己,吓得连忙磕头道:

“太君,太君我就是个过路的,饶命啊,太君!我就是个过路的……”

日本军官用口音浓重的中国话问道:

“你,不是中国兵?”

“不是,太君,我就是一个老百姓啊,我拉车的,太君……”

韩兴仍然絮絮叨叨的说着,日本兵和长官一起看着他,这个时候,伤兵放开了年轻人,他立刻感觉到年轻人无声无息的跳起来,伤兵也尽量放缓了动作,摸起刚刚认清了位置的砖块跟了上去。

巷子不到十步宽,在第一个日本兵反应过来回身之前,年轻人就已经干脆利落的扭断了他的脖子。

伤兵的目标本来是日本军官,但是他看到年轻人杀了第一个日本兵后,日本军官对转向年轻人方向的日本兵开枪,他立刻懂了,日本军官开枪杀掉第二个日本兵的同时,他的砖块也准确的砸到第三个日本兵脑袋上。

第四个日本兵站在最里层,离韩兴最近,他被突然发生的那些行动吸引了注意力,指着韩兴的刺刀稍稍转了方向,这时韩兴的第一反应也是跳起来猛夺最后一个日本兵的步枪。

日本军官在第三个日本兵被砖块砸倒后对着他补了一枪,同时年轻人已经扑到了第四个日本兵身上。

伤兵捂着右腹弯着腰直喘粗气,日本军官看着他,但是注意力很快被年轻人悲愤的惊呼吸引走了:

“兴哥!”

最后一个日本兵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韩兴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被年轻人扶着上身,急速喘着苦笑一声:

“竟然因为一只老鼠栽了,我真是个呆皮……”

伤兵急冲过去,被这动作弄得眼前发黑,脚下一软跌到他们身边,他挣扎着检查了一下韩兴的伤势,又扫了自己和年轻人上下,接着看向日本军官,用中国话问:

“有绷带吗?”

军官顿了一下,但真从雨披下面拿出了一卷军用绷带。

伤兵接过,很迅速的实施包扎,军官在这个时候迈步走过他们。

“站住。”

伤兵的动作很快,交给年轻人让他最后打结收尾,然后喘着粗气拖过一条步枪指住军官后背:

“你要去哪儿?”

军官侧身看向他,微笑起来,用发音标准的中国话说道:

“当然是出城。”

“你还走不了,”冷汗挂在眼皮上,伤兵只好眯着眼艰难的看着他,“你这身军装可以帮我们。”

“现在自顾尚且不暇,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凭你也是个中国人。”

假军官沉默了两秒,随即又笑了:

“对不起,我还想活。”

伤兵抬抬枪口:

“现在你的死活是我说了算。”

假军官又沉默了两秒,最后摇了摇头终于走回来,嘴里嘟囔道:

“你这个人真不讲理。”

伤兵逼着假军官交出手枪,随即让年轻人把步枪都背起来,他自己则用手枪指着假军官,假军官搀着伤兵,年轻人背起韩兴,在韩兴哼哼唧唧的指路下,他们很快到了韩兴所说的院子。

院子大门敞开,厨房塌了半边,整个屋子显然已经被洗劫过了,瓦砾和不值钱的物品撒了一地,他们穿过院子进入正屋,韩兴哆嗦着指了指翻到的桌子:

“下面是地窖。”

伤兵放开假军官,用手枪指着他让他打开地窖,假军官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拉环,把地窖打开了。

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

伤兵的枪口向下晃了晃,假军官深深的叹口气:

“你就是标准的恩将仇报。”

“少废话。”

军官无奈的从雨披下摸出一个军用手电,打开,跳了下去。

“哎——”

他短促的惊呼了一声,然后是轮着什么东西的呼呼风声,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拳脚到肉的闷响。

年轻人看向伤兵,但很快反应过来,拉下脸扭过头继续不言语。

伤兵扶住一边墙壁,压着嗓子问:

“怎么样?”

“没事了,”打斗声已经停了,假军官仍然听起来气定神闲,“有客人先一步来了,不过也是中国人。”

“哎?你不是小日本?”下面的人应声。

“哦,忘了我这身皮。”

下面没了动静,却陡然亮起煤油灯微弱但温暖的灯光:

 “劳驾,能不能接我一把。”

陡然而来的放松带来了山呼海啸般的疼痛,伤兵咬着牙问下面。

“哟,这位军爷,现在的态度好不少了。”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中国人的身份,假军官也不再端着态度了,走到入口笑着对伤兵伸出手:

“咱们都算是共患难了,是不是这个就可以放下了?”

他对着伤兵手里的南部14使了个眼色。

伤兵收起手枪,在假军官的搀扶下跳进地窖,很快年轻人抱着已经昏过去的韩兴也敏捷的滑了进来,进入地窖之后他们才看到,这里不小,大概是储藏所用,不过储藏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因此显得很空旷,墙上挖着墙洞,固定着煤油灯,只点着了一面,一个小个子正点起另一面,然后转过脸来。

小个子看样子二十多岁,身形和个头却像个少年,他长得很利落,脸上混杂着精明和迷糊交织的神情,他对伤兵和年轻人他们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然后快步走到一个妇人身边:

“妈。”

那个妇人四十多岁,穿着又脏又旧的农妇棉袄,头发也都剪得参差不齐短短的向上支楞着,但看脸能看出来长久的保养,两人果然眉眼很像。

“这位大婶,”伤兵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晃悠悠的滑坐下去,“对不起,我们需要借这个地方休息包扎,明早我们就会走,不会给您带来危险。”

“啊说什么啊,”妇人爽利的笑笑,“南京城现在哪里还有不危险的地方嘛,你们有受伤的?能活着就好——儿子,去给他们帮帮忙。”

小个子挠挠头,试探着走过来,此时假军官已经脱下了雨披,从兜里翻出另一卷绷带,正要撩起伤兵的衣服。

“你懂医?”他没有拦着,看着假军官的动作。

此刻借着灯光伤兵终于看清,假军官应该四十多岁,虽然已经不是青春年纪,但面庞仍然惊心动魄的英俊,他的一双眸子沉静安详,闪烁着智慧和狡黠的光芒。

“略懂。”假军官吩咐小个子扶着伤兵上半身,他前后检查着,“子弹穿出去了,该流的血都流了,从你活蹦乱跳的程度看,应该没伤到什么主要脏器,就是有些感染了。”

“别管他,包上就好,”虽然疼的要命,但疲倦此刻影响更深,伤兵强打起精神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也懂日语。”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假军官翻了个白眼,掏出军用水壶,沾湿了一条手绢,向妇人的方向让了让:

“您喝水吗?”

妇人笑着摆摆手,假军官于是递给伤兵,伤兵喝了一口就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接过,小心翼翼的喂昏过去的韩兴喝水。

假军官清理着伤兵的伤口,这才继续他们刚才的谈话。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是日本人的?”

“口音……”眼前黑斑跳动,伤兵只好闭上眼,“虽然日本关西人可以有这个身高,但你的口音却是标准的东京口音,即便再怎么在关东生活过,身为关西人,不可能一点关西口音都不带。”

假军官挑挑眉:

“你果然也懂日语——不过我很好奇,万一我就是个长得高的关东人呢?”

伤兵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假军官也没有指望他回答。他端详着伤兵,看到的只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相貌俊朗但绝不是奶油小生的类型,他疼痛而疲惫,神情却一直紧绷坚毅,他闭上了眼因此假军官无法从他的目光中窥得什么,于是他只好走到韩兴身边检查伤势,伤兵睁开眼,和年轻人一起望着他,年轻人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很警惕。

假军官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至少不会害自己的同胞。”

伤兵和假军官刚才的对话年轻人都听着,所以他现在问道:

“那你怎么穿上了这身皮?”

“当然为了混出去,南京城已经成了十八层地狱,我只能装成一个小鬼。”假军官抬眼友好的对年轻人笑笑,接着看向伤兵,“长官,出血虽然不严重,可是听声音,他的肺应该伤着了,这很棘手。”

伤兵扶着跳痛的额头,努力集中起精神:

“他能撑多久?如果我们把他送回安全区?”

“如果不搬动他或许还能撑得久一点。”

“那我们找个大夫来这里?”

伤兵话音刚落,年轻人转头怒瞪伤兵:

“都是因为你。”

伤兵没有应声,在随之而来的安静中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尝试着撑起身子:

“这个时候你在外面活动最安全——我和你一起去找医生。”

“军爷,”假军官装模作样的惊讶道,“你逗我玩儿呢吧,我虽然穿着这身皮可我又不是当兵的。”

伤兵寸步不让:

“你能从日本人身上扒下这身皮就说明你也不是个平头百姓。”

这个时候小个子忽然变得有些不安,插嘴说:

“我和你们一起去。”

看到伤兵和假军官都看向他,小个子立刻指了指母亲:

“我妈的腿被日本鬼子扎伤了,她也需要大夫。”

“不用了,你照顾你母亲就好了,”小个子强装的镇定让伤兵的语气柔软下来,“我和他都会日语不会有问题,我这位朋友一个人照顾不来两个伤员。”

小个子不安的吞咽了一下:

“对,你们都会日语,所以能罩着我们——”

年轻人慢悠悠的开了口,接下了小个子没有问出口的话:

“我们怎么相信你们能回来?”

伤兵看向他:

“我说我会回来,就会回来。”

他不容置疑的表情和声音竟然让年轻人安静了,他垂下眼,默默的把假军官的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里面还有大半瓶水。

他显然注意到了伤兵作为一个伤员,刚刚喝的一小口水实在对他的身体没有帮助。

伤兵接过,这次毫不客气的喝了好几口,然后倒出一点到手掌上抹了一把脸,他把水壶交给小个子,抽过一条步枪背上肩,接着和假军官爬出了地窖。

“长官,你跟出来,是怕我自己跑了吧?”

两人回到外面寂静的黑暗中,假军官轻笑着开了口。

伤兵没有回话,两人在断壁残垣和遍地尸体瓦砾中挑着不显眼的阴影处默默前行,但是过了老王府,山东路遥遥在望的时候,伤兵忽然拉了一把假军官,两人藏到了一处茕茕孑立的墙角后。

那墙角或许从前属于某个成衣铺,不过伤兵没有兴趣分辨,此刻他的注意力都被街对面那一家肉店吸引去了。

店铺巨大的橱窗玻璃全碎了,所以伤兵很清晰的看到了里面挂肉的钩子和翻到的货架,五个日本兵围在一个火堆前,他们的刺刀上插着各种圆的方的火腿,一边兴高采烈的聊天一边把火腿放在火上烧烤。

伤兵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因为五个日本兵里有一个带着明显的十字臂章——这是一个卫生员,而五个士兵旁边,绑着两个中国人,穿着呢子西装长外套,显然不是下层社会的百姓。

两个中国人的嘴也被绑着,不过好在都活着,因为其中的那个挣扎的正欢。

“黑田君,这两个支那人也太麻烦了吧,杀了算了。”

“八嘎!再乱说撕掉你的嘴,然后缝进支那女人那里一起沉到河里去,”另外那个士兵的反驳引起一片哄笑,“小队长大人不是说了吗?这两个人是上面要的人!他们的身份,对帮助愚蠢的支那人恢复南京的秩序,有大大的帮助!”

伤兵和假军官都会日语,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心里都划过一个问号。

“啊——”提起话题的那个日本兵夸张的哀叫着,“真麻烦啊,支那人真比我家里养的秋子还难缠。”

“秋子?渡边君没你说起过你结婚了啊。”

“啊,秋子是我养的猫啦。”

又是一阵拖长音的扯着嗓子的感叹:

“渡边君真是,支那猪怎么能与大日本帝国的猫咪相提并论。”

几个士兵笑过一阵又开始扯别的,伤兵这边拿出手枪,递到假军官面前。

假军官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长官,你不怕我拿到枪打死你?”

伤兵笑笑:

“现在已经知道你不会了。”

假军官笑着摇摇头接过手枪,他听到伤兵说:

“你从前面吸引他们注意力,我绕到后面突袭,尽量少用枪。”

接着伤兵率先绕了出去,军官等了几分钟,然后站直了清清嗓子,调整了面部肌肉,大步流星的朝那几个日本兵过去了。

“八嘎!”

走到路中间他就站定对橱窗里大吼:

“你们竟然背着长官偷偷在这里吃独食?!缴到了火腿却不知道上交的吗?!你们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纪律和荣誉感都到哪里去了!!”

他吼出第一声那几个日本兵就跳起来立正,他吼完最后一个音,所有的日本兵都整齐划一的猛一低头:

“十分抱歉!少尉阁下!”

假军官看到伤兵已经在日本兵后面不远露了头,于是走到近前跳上窗台来到日本兵面前:

“八嘎!八嘎!八嘎!八嘎!八嘎!”

一声“八嘎”一个耳光,每个耳光假军官都用了全身的力气,士兵们无不被打一个趔趄然后立刻立正站好,五个耳光打下来,假军官感到自己的手掌应该肿了起来,不过此刻心情舒爽的很。

“你们是哪个小队的!通通的把名字报给我!大声的!让我听听你们这些不合格的军人到底有没有军人该有的荣誉感!”

“报告少尉阁下!我是——”

第一个日本兵扯着嗓子喊出来,但声音戛然而止,伤兵把刺刀从他背后抽出,立刻插进第二个士兵的后脖子,假军官同时一拳正中第三个日本兵的鼻梁,抓过第五个日本兵的步枪用力外扯——第四个士兵正是卫生员——第五个士兵在电光火石之间傻愣愣被扯倒,倒是下意识的抓紧了枪带没有让步枪脱手,假军官见状顺势卸下刺刀,刀锋翻转,一刀插进第五个士兵的喉咙。

伤兵已经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抵在了卫生员的喉间,他用日语道:

“老实合作,就不杀你。”

卫生员吓傻了,呆呆的瞪着伤兵,只会点头。

此刻假军官给捂着鼻子跌跌撞撞正要爬起来的第三个士兵补了一刀,站起来用中文感叹:

“杀人的感觉真不好。”

伤兵没忍住让嘴角弯了弯——和这个假军官的配合实在出乎他意料的流畅。

卫生员听到假军官说中文,才不敢相信的喃喃问伤兵:

“你们——是支那人?”

伤兵冷笑一声,接过一边假军官扔过来的绳子开始绑卫生员——绳子是假军官刚刚给那两个中国人松绑后得到的。

伤兵没有回答,但是日本兵被惊的出神依旧继续表达着他的难以置信:

“这样的完美袭击……愚蠢的支那猪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那厢卫生员出神的喃喃感叹,这厢刚被松绑的中国人有一个已经跳起来不耐烦的问假军官:

“这货说什么?”

假军官忠实的翻译道:

“他说愚蠢的支那猪做不出刚才那样的袭击。”

卫生员还沉浸在自己的神游中,那个暴躁的男人就冲过来一拳挥到他下巴上:

“蠢你老母!你们小日本鬼子才蠢!你蠢你妈蠢你们全家你十八代祖宗都蠢!”

暴躁男人追骑到卫生员身上还要打,被伤兵一把扒拉下来:

“行了,他是个卫生员,我们有伤员,需要他!”

暴躁男人看到伤兵说完忍不住捂自己的腹部,立刻皱眉:

“你受伤了?”

伤兵用力喘了两下,站直了看向那男人。

男人长得很粗狂,大概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他身后的同伴是个光头,应该快四十了,满脸横肉,从他们的神情看,这两个人应该都不是善人。

“你们要去哪里?跟我们回去还是你们有目的地?”

“当然要逃出南京城,不过能跟你们走最好了,”暴躁男人舔了舔嘴唇,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把伤兵和假军官都圈了进去,“你们都会日语,扮日本人还扮的这么像,有你们在碰到日本人就好办多了。”

“好,”伤兵不多说废话,“你把日本兵的军服和步枪以及所有我们可用的资源都收集起来,你的朋友,”他指指那个满脸横肉的人,“把尸体处理掉,把这些人的衣服全脱光,包括他们的兜裆布,总之不能有任何的日本特征留下,脱下来的内衣和个人物品都烧干净,你——”伤兵忽然意识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假军官,于是只好唤道,“少尉阁下,你来看着这个卫生员。”

假军官走过来接过绑着的卫生员:

“那军爷你干什么?”

伤兵按住伤口在翻倒的货架边缘靠坐下:

“我歇一歇。”

几人分头行动进展很快,假军官忽然从横肉男手里割下一截兜裆布,微笑着绑住日本卫生员的嘴——这个举动换来了暴躁男人一个由衷亲切的微笑,最后暴躁男人把所有可用的日本人的军装军鞋水壶干粮袋甚至日本兵刚刚烧烤的火腿都划拉到一起装进一个军用背包里,伤兵把破了洞的用不着的军装和内衣都扔到火堆里。

“你把这些人的尸体扔到路对面的水沟里,最好用中国百姓的尸体盖住。”

伤兵吩咐横肉男的,横肉男眉毛一挑准备反驳,被暴躁男人好奇的问题打断了:

“这是为什么?”

“争取一点时间,”伤兵解释道,“日本人对于自己士兵的失踪绝不会得过且过,他们一定会进行大搜查,如果让他们发现士兵被杀了,他们很有可能进行更猛烈的报复行动。”

“有道理,不过他们都杀我们杀成这样了,还能怎样‘报复’?”暴躁男人嘟囔着,转而不耐烦的对同伴扬扬头,“行了赶紧吧。”

伤兵最后检查了一圈,可用的东西都拿走了,不可用的也烧成了灰,除了地上的血迹,已经看不到一点日本兵待过的痕迹,血迹很普通,中国人的血早已经流的到处都是,所以伤兵指示暴躁男人熄灭火堆,然后几人推搡着被俘的卫生员回到了地窖。

假军官第一个跳进去,对黑暗中伺机袭击的人声明:

“我们回来了。”

伤兵推着日本卫生员跳进去的时候,油灯已经重新点了起来。

“哎,十三,我说过他们会回来的,你现在欠我二十元了。”

小个子兴高采烈的迎上来,伤兵转眸,对上年轻人有些别扭的目光。

年轻人很快把目光移开了,又被小个子的惊呼吸引过去:

“我认识你!”

“啊?”暴躁男人疑惑的问。

假军官推着卫生员到韩兴身边检查伤势,小个子下意识的躲到伤兵身后,小声道:

“他是青帮的,辈分还不低。”

伤兵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个暴躁男人:

“你是大通悟觉哪字辈的?”

“哟呵,兵娃娃知道的还不少,”暴躁男人得意的笑笑,“还是不说了吧,说出来吓死你。”

伤兵问身后的小个子:

“他的辈分很高?”

“我从前混进过一个大官儿的酒会里,看到那帮当官儿的围着一个人拍马屁,那个人是青帮的张仁奎,后来我见过这个张仁奎和他在一起,他的表现绝不是张仁奎的小弟!”

伤兵又看向暴躁男人,道:

“传说张仁奎的师父冯守义收过一个关门弟子,年纪小却是百匠世家的传人,和张仁奎一样从青帮通字辈,你莫不就是他?”

暴躁男人惊讶的道:

“行啊,看你盘儿撮又太岁减着(看你长得挺俊岁数又小),以为是个空子(不懂江湖规矩的),没想到攒儿挺亮(挺明白规矩)。”他突然问道,“老大贵姓?哪位前人孝祖?”

伤兵冷笑一声:

“我不是你们青帮的,正常说话吧。”

说罢走开,来到韩兴和日本卫生员那里,不过听到背后响起声音:

“哎我说小子,我和张仁奎只见过一次,你怎么——等等,张仁奎的钱包是你偷得!”

“哎哎哎,我就是讨个生活而已!”

“哎呀,瞧你这吓得,我想说你偷得好!”

伤兵的嘴角弯了一弯,不过在见到韩兴的样子后又沉了下去。

“他怎么样?”伤兵用日语问同样拧着眉头的日本卫生员。

“那个……”卫生员有些畏缩,小心翼翼的看着地回答他,“这位先生的肺已经塌了一半,积血太多了,现在哪怕是我们战地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也没有十足把握,除非送到大医院去,用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做开胸手术,但伤员已经撑不了那么久了,而且我觉得……眼下的南京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条件……”

“……你的意思是他没救了?”

卫生员期期艾艾的看了他一眼,点着头道:

“是的……”

“你能确定么?”伤兵不想死心,“你是医生?”

“在下是东京医科大学的……呃……虽然是肄业生,不过成绩还可以的……”卫生员讨好的笑笑,仍然显得心惊胆战。

“他说什么?!”一直紧盯着他们对话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假军官翻译了他们的对话。

年轻人愣了,眼睛盯着虚空某处,目光中渐渐烧起熊熊怒火,但同时慢慢的也泛起水光。

一时间地窖里没了任何声音,小个子和暴躁男人也凑上来关注的看着着伤员,只有暴躁男人的同伴事不关己的坐到一边。

就在年轻人即将爆发的时候,韩兴从艰难的呼吸中挣扎醒了。

“十三……”他虚弱的唤道。

年轻人急忙抓住他的手。

“我跟长官……有话说……你先一边去……”在明显的啸鸣音中韩兴挣扎出口的话语微不可闻,年轻人只能凑近了才听得清他的话,年轻人不解的盯了伤兵一眼,但乖乖的退远了,他退到另一面墙边,在小个子的母亲身边坐下,眼睛仍然关注的盯着韩兴的方向,小个子的母亲怜爱的看着他。

假军官也带着日本卫生员退到妇人那里检查伤势,这边伤兵俯下身,声音很低:

“对不起……”

“是我自己……不小心……老鼠……我运气不好,都是之前的……报应,”韩兴苦笑着,挣扎着继续说,声音已经减弱成了气音,“我从前……收高利贷……逼死了太多人……现在我知道了……都是报应……”

他的手抬起来,被伤兵握住:

“长官,能不能……托你件事儿……”

“你说。”

“十三……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九一八……后来的……南京……我猜他是东北……人……长官……别怪他……东北军……扔了他一次……害得他没了……家……现在南京……你们撤退了……他恨……”

“我明白,你放心。”

“带他出去……给他个前程……他不应该只做……我的打手……这个孩子……能干一番……大事业……”

“我会的。”

“长官,我想跟……十三说……”

伤兵回头,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唤出年轻人的“名字”。

“十三。”

年轻人立刻跳起来,几步冲到他们跟前,行动仍然无声而迅捷。

伤兵退开,独自坐到角落,眼看着韩兴和十三在说着什么,这个距离他实在听不见韩兴微弱的声音,他也没有兴趣再听了。

闭上眼,紧绷的精神好似忽然断了一根弦,刚闭上眼睡意就山呼海啸,他不知道自己睡过去了没有,似乎下一秒,他就被十三委屈而痛苦的一声哽咽唤醒了。

韩兴断气了。

伤兵叹了口气,站起来指挥暴躁男人和小个子办理“后事”,他们从外面找了一块虽然脏旧但尙算完整的窗帘把韩兴裹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绑好头脚的位置,算是有了一个简易“棺材”,他们暂时把韩兴抬到了外面正屋的空地上,迟早埋尸队的人会收走,与他从前欺压后来拯救过的同胞,埋在一起。

做完这些,几人在地窖里沉默着——十三选择留在外面守着韩兴。

“至少比其他人好多了,”小个子似乎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气氛,尝试着挤出笑脸,“往好处想,真的比其他人好,我见过那些尸体,好一点的有张芦席,不好的直接挖坑就埋了。”

说完后脑袋挨了母亲一巴掌。

暴躁男人也拍了一下大腿,试图缓和这种气氛:

“好了,大家凑一起也是缘分,军爷,你是个人物,不知道能不能赏个光,认识一下?”

伤兵头靠着墙坐着,看向他淡淡一笑:

“宋岳霖,教导总队三旅五团一营一连上尉连长。”

暴躁男人笑道:

“在下展鹏程,我就是凭手艺混口饭吃的。这是青帮一个……兄弟……陈万庆,你们叫他光头就行。”

话音落下,没想到假军官接口道:

“眼下这个时候说一半留一半不显心诚吧?”

“得了,白面小生,你又知道什么?”展鹏程不耐烦的冲假军官扬扬脸。

“你用展鹏程这个名字混青帮?想来也是,青帮明面上不许帮众盗窃,你肯定不愿意用原来更响亮的名号,是不是,门神?道上传说,可没有你开不了的锁打不开的门呢。”

“是,我是个江洋大盗,怎么了?你瞧不起人了?穿着一张日本皮,你敢说你是谁吗?”

“我当然可以学你,编个化名……”

“好了,王爷,”伤兵忽然加大了音量,言语中的威压成功的让两个斗嘴的人闭了嘴,他沉静的对上假军官略有吃惊的眼神,“王爷,你的底我知道,门神的底我也知道,现在不是斗嘴吵架的时候,我们还在战区,日本人处于绝对优势,如果我们想安全完整的离开南京,就应该抱成一团,不是相互猜忌起内讧!”

“我很好奇,军爷。”假军官放下了意气,微笑着看着那个年轻却坚定的军官,“你怎么看出来的?起初我看你应该没有猜到。”

“刚开始是没有,但是后来你能根据我的意见调整到带有关西口音的日语,而且你也懂枪械构造,懂医,懂青帮帮规,懂江湖规矩,你显露出来的知识面再加上你的外表,以及我对王爷最后行踪的了解,除了你没别人!”

“王爷”扁扁嘴,由衷的赞叹了一声“厉害”。

“运气真不赖啊,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和骗子都见到了,门神和王爷,”小个子兴奋的满脸放光,来回看两个人,忽然看到宋岳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块手表晃了晃:

“军爷,我可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有门神和王爷,加上十三又是个打手,看来这是亲戚串门啊——我就是个小毛贼而已。”

看到宋岳霖见到手表后按遍全身上下,小毛贼扑哧乐了,把手表扔回宋岳霖怀里:

“开个玩笑,逗你乐乐,长官,你绷得太紧了。”

宋岳霖无可奈何的笑笑,这次把手表戴回了手腕上。

王爷顿了顿,起身把日本卫生员拉到宋岳霖跟前,用日语吩咐道:

“你给他看看。”

宋岳霖瞧了王爷一眼,这次很配合的撩起了衣服。

卫生员给他清理伤口重新包扎的时候,十三回来了:

“有日本兵……”

众人的神经立刻绷紧,十三却走到一处墙根下敲敲打打,很快他拉开一个更小的暗门,入口简直就像是个盗洞,只满足普通人匍匐进去。

“兴哥临走前说的。”

年轻人咬着牙闷闷的解释。

第二层地窖也就够他们几个人挤在一起,因为本来就比第一层小得多,而且里面的货物在日本人之前的扫荡下逃过了一劫,现在还整整齐齐的码着。看来从前韩兴干过不少走私生意,因为那些货物是烟土。

他们挤着,听到外面日本人搜查时骂骂咧咧的喊叫,此时日本卫生员已经重新被兜裆布塞住了嘴,一片黑暗中,宋岳霖和王爷能清楚的听见他们的说话内容:

“渡边那些人到底藏哪里去了!真不会像河村小队长猜测的那样,当了逃兵了吧?”

“要真是,那真是咱们村子的耻辱!”

“抓到他们我一定要亲手枪毙他们!”

“要枪毙也轮不到你,河村小队长一定会亲自动手的,你又不是没看见他被气成了什么样子?!”

“真奇怪,”随着日本式语调抑扬顿挫的感叹,他们能听到墙壁被枪托敲敲打打的声音,“看外面那具支那人尸体的样子,应该是被人特意收敛过的,为什么找不到人?”

“是不是包裹那尸体的人早就离开了,你也看到了,阿部君,我们还是快走吧。”

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训斥“快点”,两个说话的声音就这么又远了。

声音完全消失后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小地窖里早已憋闷不堪,小毛贼感觉到母亲的难受,也不安的动动肩膀,试探着问:

“可以出去了吗?”

“我去看看。”

宋岳霖首先从通道爬出去,不多久那边传来了他的声音:

“没事了,都出来吧。”

他们又爬回大地窖里,门神问:

“鬼子刚才说的什么?”

宋岳霖一面思考着一面随口回答:

“他们在寻找我们刚刚杀掉的几个日本兵,现在他们只是怀疑这些日本兵临阵脱逃了。”

“哈哈,这才是一帮蠢货呢。”门神得意的咧嘴大笑,转头看见自己的同伴把军用背包里的食物和物品都掏出来放到地上,又要往回爬,“光头,你干什么?”

“拿点货,”光头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这些烟土的主人已经死了,无主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这是兴哥的!”

十三冲回小门前堵住了光头的去路。

“小杆子,给我让开,嘴上的毛还没长齐,敢跟我叫板?”

“十三,光头,给我停下。”

宋岳霖暗暗揉了揉太阳穴出声制止,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听,十三忽然从袖管中亮出了刺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缴获的日本步枪上卸的。

“十三!”

宋岳霖立刻插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推远,对十三撂下一句“把刀收起来”,接着转向光头,指着他的鼻子怒道:

“这种时候你还在想着倒卖烟土发国难财?外面倒着成千上万的你的同胞,你自己的生死都没有保障,你拿了烟土下一秒就有可能被日本人挑死在街头,你就是一个混混,在青帮里辈分都排不上——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要是想活命,就只能乖乖的跟着我!我不让你拿,你就不能拿!”

光头被宋岳霖的气势震住了,呆了一会儿,嘟囔着“不拿就不拿”后退了一步,可是回过神,嘴上依然习惯性的找面子回嘴:

“你们当兵的都跑没影了,还有脸说我……”

下一秒他被狠狠的顶到墙上,后脑磕的眼冒金星,只觉得胸口被一股大力压着,仿佛一座沉默却愤怒的大山,宋岳霖的声音很缓很低沉,但是里面酝酿着的暴风雨让光头不由自主的发起了抖。

“三旅五团一营一连一共一百六十六个弟兄,一百二十七个折在了紫金山,剩下的三十九个,是我奉命带下来的,没人愿意撤退,他们都留在了下关江——我以后再听到你侮辱他们一个字,我会亲手撬开你的秃头把你的脑浆一把把挖出来再给你塞回嘴里去。”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光头,走回王爷身边靠回墙上。

几人静了一静,王爷环顾一圈,忽然问宋岳霖:

“抽烟么?”

宋岳霖点点头。

看到两人要爬出地窖,小毛贼担心的问:

“外面是不是太显眼了。”

“没事儿,”王爷笑道,“日本人少说已经把这里搜查了两遍,尤其最后一遍还在刚才,所以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像门神说的,日本人很蠢。”

小毛贼咧嘴笑了。

宋岳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吩咐十三,但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十三,把这个日本人看住了。”

十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但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正屋,看到韩兴的裹尸布被刚刚的日本人挑开了,宋岳霖叹了口气,蹲下去再次把他包好。

王爷见他做完这些望着韩兴久久回不过神,于是主动把口袋里的日本烟递过去。

军官回神,抽出一支。

两人坐到靠门的角落,少了其他人的聒噪,又被湿冷的穿堂风一吹,几星雨点打在脸上,精神终于稍稍放松了。

原来雨下大了。

“这个夜晚终于能消停点了……”王爷笑了笑,“日本人那边。”

“是啊……”宋岳霖叼着烟,半眯着眼,感觉力气在坐下的瞬间全流走了。

“你很习惯抽这种日本烟卷。”

“王爷,你不用套我的底,”宋岳霖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疲倦的低语道,“我在日本留过学,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留过学,却是一个普通的一线军官,又懂江湖切口,还了解青帮高层,并且保持着对江湖人物动向的掌握——真没什么好隐瞒的。”

宋岳霖无声的笑了:

“这年头,要立身行事,必须尽可能多的掌握信息——这点你比我更有体会吧?”

“不得不说,你将住我了,你知道我的底,我却不知道你的。”

“我姓宋——这没什么瞒着人的,以后你可以尽管去查,现在,你得帮着我,把他们都带出去。”

“全部?”

“对。”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军爷?”

“凭眼下不是兵对匪,不是官差对强盗,而是中国对日本,死亡对求生。”

“长官,你说话挺能鼓动人——那些当官儿的应该把你放到类似招兵办事处的地方,你在那儿肯定干的更好。”

宋岳霖闭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喃喃道:

“等把日本人赶走,等战争过去……可能吧……”

两人都没了话,王爷斜眼一瞧,军官已经睡了过去。

刚刚那连番的行动,对于这样一个伤员的确太超负荷。

王爷把即将掉下来的烟从军官唇间拿出来自己吸上了,他盯着自己那只烟,默默的等着它烧完。

外面冷雨淅淅沥沥的下,烟气飘渺四散,他们靠在墙边,听着雨声。

血腥变淡了,但是明天,南京城的血腥味还会再次浓郁。

怎样才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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